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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爬上東門堤的閘頭看落日的時候,瞎子三五結隊地走過。他們的關系可以組合命名成兄弟、夫妻、朋友、情人。那些故作輕松的謹慎步子,踩著散落一地的斑斑砂礫,腳底蹦出咯哧的響聲。他們的“目光”被一根摩挲得發亮的細竹篙牽引,敲打著回家的路,叮叮,哏哏,參差起伏,像曲樂單調的演奏練習,卻掩飾不了內心的歡愉。 渾圓的紅日垂釣著遠處的河面,河道彎彎繞繞,在視線盡頭浮出一小塊鏡面似的光。鏡面墜地破裂,碎金般的光照晃著我的眼睛,有些銳利的疼。我不知道瞎子的眼睛是否也能感受到光的熱情,火一般的跳躍。有時,我想象我是個瞎子,閉緊眼瞼,搖擺腦袋,那些河岸邊的房屋、樹林、裸泳的少年,依然在我的眼幕留下一個個清晰的影像。我的目光悄悄尾隨這些失明者,他們中的某一個,偶爾會轉過來,翕動鼻翼,歪牙咧嘴,發出奇怪的笑聲。是發現了我這個拙劣的模仿者嗎?我嘯唳一聲,撿起一顆石塊,擲向河面,一道拋物線滑落,消失在余暉的光芒里。 我不知他們如何度過這漫漫長生。但這突如其來的感慨,卻那么真實地出自一個少年模糊而憂郁的內心。 我們全家從小鎮搬離后,我的故鄉就變成了這座小縣城。河流穿過,把縣城從中間劈成兩半。石頭壘筑的拱橋橫跨東西,架通來往,橋下四季流水,橋上經常駐留著許多閑得發慌的大人和孩子看風景,還有那些以算命為業的瞎子。這些失明者肩上撂著個藍色的褡褳包,一把小板凳,“蝸”在橋的人行石階上,天晴下雨,撐開一把黑傘,綁在橋梁柱上。人們在橋上相遇,點頭,交談,腳底跶起的塵灰,撲滿瞎子一身靛藍的中山裝。一天里總有幾個游手好閑的人,蹲守在瞎子們身邊,聽他們給那些“送上門”的女人細掰前世今生、愛情婚姻、財富子嗣。這是那個年代在小縣城生活過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忘卻的一道風景。 某一天,瞎子們搬進了政府搭建的安置房,一溜排小磚房,單門獨戶,坐落在東門堤上。打卦算命測名者,數著房墻上的數字,撿中自己要找的房號,低著頭栽進去,坐在戴著墨鏡的瞎子對面,幾塊錢可以聊上大半天。瞎子一旦開腔,時光開始收費。而更多的時光,他們就那么孤獨地坐著,腰背挺直,怔怔地望著水泥墻壁。我從那些小房子前走過,突然會想起在某個外國電影中看到的教堂,孤獨的瞎子扮演懺悔者和牧師的雙重身份。這些瞎子的人生起點相離甚遠,命運故事卻差異甚少。看不見的世界,約束著他們生活圈的半徑,看似很長。 曹瞎子的故事從很多人嘴里轉述到我耳里。這個外貌平平的瞎子,惹人注目的唯一之處是他尖細的下巴上長著一粒肉痦子,痦子上又冒出三兩根細長曲卷的細須毛。他被傳說的理由是,某一天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不動聲色地鼓動一個有幾分風韻姿色的女人離開了她的丈夫,繼而委身于他。大人們口水四濺,道聽途說的個中細節充滿情色猜想。人人想探知真實的隱情,也許真相早被拋棄,每一個轉述者都在游歷一座虛構之城。此等艷事招惹諸多同行的羨慕嫉妒恨,既模糊又清晰的美麗,瞎子們習慣了得不到,卻痛恨突然擁有的瞎子同類。曹瞎子何德何能,必是使了不少坑蒙拐騙的伎倆。不久,女人的丈夫找上東門堤,這個踩人力車的男人氣急敗壞地揪住曹瞎子的衣領,嚷叫聲引來里外三圈幸災樂禍的圍觀。曹瞎子喘勻幾口氣,扒開車夫粗糙的手掌,捋平被揪皺褶的衣領。車夫讓一個瞎子的傲慢激怒了,揮動長臂撲過來時,曹瞎子的細竹篙抵達了車夫的喉結處,車夫點穴般怔立不動。據說在場的目擊者誰也沒看清瞎子是如何出手的,車夫碩大的喉結上下滾動,唾液咽吞,青筋暴凸,神色卻瞬間黯然。后來有人猜測曹瞎子是偽裝的武林高手,某某門派的隱秘傳人,也不乏輾轉打聽登門拜師求藝之人,皆遭遇曹瞎子的冷淡回避。 那些無所事事的時光段落,我跟在幾個從未想過知曉尊姓大名的瞎子身后。一個羞怯的少年,不確定是否能找到那個傳聞中的曹瞎子,與高人的相遇是緣分,這是我從小聽愛看武俠傳奇的父親講述中出現最多的關鍵詞。某個英俊少年家道中落受人欺凌或是仇人追殺流落江湖,命運幾經曲折跌宕之后終有緣遇到一個拯救他的人。緣分是需要等待的。我想其實我是認識過那個曹姓瞎子的,他就在這一群瞎子里面,他們踟躕的背影,需要我去辨認找出這位暗藏的高手。我想象過多種遇面的場景,但沒有一個是我所堅定的。后來我怪罪自己的這份猶疑不決錯過了相識的時機。我懷著深深的怯意,緊緊走在“曹瞎子”的腳步之后,而我們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我曾試圖探究他們失明的原因。遺傳、患病、傷害,林林總總的天災人禍,從父親嘴里出來的那些說法,讓一個少年無法填滿寫滿疑問的溝壑。我睜開眼睛,看著呈現眼前的變幻世界,而失明者只能枯守一片漆黑。我常常追隨至算命瞎子多數聚居的南堤巷,有半爿街巷,每幢瓦屋里都居住著至少一個失明者。他或她早出晚歸,有笑有淚,有吵鬧有沉默。春秋季節的晴好日子,他們喜歡搬把木椅慢騰騰地坐到太陽底下互相丟話,有位年老矮小的瞎子打開收音機貼耳一個說書人的拍案驚奇,邊聽邊嘴里咂咂嚼著虛無的空氣。有個中年女瞎子皮膚真熨帖,她把毛線球放在雙膝間竹條發光的籮盤里,雙手交織著漸漸拉長的衣袖。我突然發現這個小縣城居然有這么多的失明者,正好端端地活著。他們貌似正常人的生活狀態,讓我詰問過父親,父親的回答是,“活著就是人生! ”我沒有機會目睹這些失明者的傷痛情狀,我知道他們不會永遠是快樂的。這些晦澀的不明,在一場眼疾向少年時的我奔襲而來時,我被巨大的恐慌撞倒在地,仿佛真切觸摸到失明者隱埋的傷痛。 在一次逗鬧的游戲中我的左眼不慎被小伙伴用圓棍擊傷,不輕不重,但第二天眼球開始充血,上下眼皮帕金森癥般頻繁眨動,視力在凝望一件物體時會跑光,喪失焦點的捕捉。醫生蠻力翻開眼瞼倒入生理鹽水幫我清洗,擠入眼膏,一塊方形紗布封住我的眼睛。我用另一只眼打量世界,頭大幅度擺動,母親訓斥如風過耳,我享受著與平日不同的新奇。但新奇很快消失,取代的是驚馬奔逃般的慌亂。夜幕降臨時,我感到了眼力的不逮,磕磕碰碰的尋找,讓我警覺到母親的提醒。羞恥的白紗布在我臉上“生活”了一個星期,我睜大眼睛透過紗布感受亮光,時刻敏銳地感受眼睛的存在。我再也不像平時那樣歡快,坐在東門堤的閘座上,我想象我真正失明的模樣,熱淚涌動,少年的心哭泣得那么無聲卻蠻橫。 受傷的眼睛帶來的視力下滑伴隨我至今。我習慣了在那些球面非球面玻璃樹脂鏡片的輔助下瞻望這個世界。在那次眼傷休復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提醒自己遠離東門堤上的瞎子們,仿佛他們墨鏡后面的空洞隨時會席卷我。但這些恐懼又很快“好了傷疤忘了痛” ,從少年身體里跑離,重蹈過往生活。某日我照舊在東門堤的夕陽籠罩之下,跟在兩個瞎子身后,悠閑地竊聽他們的對話。細小的灰塵在他們的腳下纏繞,所談到的死亡話題讓我驚駭得接連幾天默然無語。 瞎子甲很熟悉地拍著乙的肩膀說,昨晚我死了。乙皮笑肉不笑地說,又被弄死啦?甲呸了一聲,然后長嘆一口氣,表情神肅地開始敘說。我死了,我參加了自己的葬禮,三天三夜的吹拉彈唱,那么多我認識不認識的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都趕來了。我跟每一個人打招呼,我能看見他們臉上的每一道藏在歡笑和悲傷里的細小皺紋。他們天南海北,談笑風生,嚼著瓜子殼,說著那些我以為荒誕不經的往事,一點也不驚訝我又能看見了,就好像我從來沒有瞎過。可我突然聽不到聲音了,每個人夸張的嘴型像啞巴劇。最后結束散去,他們與我道別,我卻跨不出屋子窄窄的門檻。外面照進來的光越來越強烈,我眼睛里的光一點點渙散消失重淪黑暗。 乙扭過頭端詳著身邊這位朋友的臉,他這個動作在我記憶中是那么清晰,他看見了什么嗎?甲的神情卻被我記成一片空白,但我能感受到一個人宣讀自己死亡決定時的傷感情緒,跟他低哀的語調縈繞在我人生的成長段落中,我在無數次睡眠中怎么也取不下來。是不是長久鎖閉在黑暗之中,他們反而更加懼怕某一天睜開眼看見光明,不確定的世界于瞎子而言才是正常的。 離開縣城,我越走越遠,那些陪伴過我成長的算命瞎子依然呆在回憶的角落。那個角落像落幕的舞臺,燈光一束束黯淡至熄滅,卻散發出炙手的熱量。我想象失明的過程是伴隨著黃昏和熄滅的燈一起到來的。仿佛那輪落日,西天紅光如萎滅的火焰,灰黑云層千軍萬馬般奔騰而來。視覺世界離開光明者的眼睛,離得越近的東西反而跑得更遠。而在我成長中的閱讀里,某一天我驚詫地遇見,在那個被稱為天堂般的圖書館里,博爾赫斯和兩位前任館長格魯薩克、何塞·馬莫爾,居然都是失明者,但他們經營的圖書館已成為文學史上的象征符號。博爾赫斯丟失了那可愛的形象世界,就啟步另一種創造。他的詩歌和小說,就像進入一個黑暗陌生之地摸索的人,環繞迂回,碰撞敲打,像深夜刮起颶風暴浪中的大海,萬千勇氣落寞生長。浮現一句重復多次的話,上帝關上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 門和窗都連接通往世界的道路。 失明者的心中,藏著另一個想象的世界。我還看到了荷馬,在史詩中講述流傳那些偉大的歷程,卻只是一個盲人詩人。詩是基于聽覺成立的。它需要大聲吟誦。還有“在這個黑暗而遼闊的世界”里的彌爾頓,孤立無援地在文學叢林里前行,寫出失樂園和復樂園。還有詹姆斯·喬伊斯,瘋狂地學習各國語言并自創艱澀難懂的語言,這個意識流的先驅,浩大著作的一部分就是在黑暗中完成。我聽說他是個失明者后,終于為閱讀《尤利西斯》 《芬尼根的守靈夜》中的不順暢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 他們失明的原因錯綜復雜,而我們這群擁有光明者站在岸邊,唏噓命運之手的決絕,慶祝自己的幸運。一年前的一次體檢中,眼科大夫提醒我的過度用眼,一長串理論推演和術語堆積,把我嚴重地震懾了。視網膜脫離、視網膜病變、玻璃體積血、玻璃體混濁、黃斑裂孔、黃斑前膜……像一個個黑點飛撲而來,砸在一個長期埋首于書堆和電腦者的心床之上。要光,就有了光。人類創世紀的鏗鏘話語芳香流淌。要沒光,也就沒了光。眼科大夫的判詞冰冷桎梏。 “一切近的東西都將遠去。 ”某天母親給我提到鄰居家哥哥的時候,我想起偷偷從哥哥的黑皮手抄本上讀到這一模棱兩可卻感覺喜歡的句子。我后來從歌德的作品中找到出處。這無疑一句讖語。那次我隨母親去醫院探望,鄰居哥哥正躺在手術后的病床上,眼部蒙著雪白的薄紗,他在校園的球場上與人沖撞,眼角膜脫落,正滑向失明的危險邊境。手術后,他開始佩戴眼鏡,沉默寡言,行為呆滯,不再參與任何一項體育運動。一些年后,我再次聽說的不幸是,他在一場車禍中最終告別光明,淪陷黑暗。這個可悲的第三者敘述,讓我心頭地動山搖,即使失明者能獲得世界上最龐大的善意,但他們只能抱著明亮的白天哭泣。 >>>更多美文:心情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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